序 文/白水 聽聞北城的德國餐館裡有最好喝的凍啤酒。驅車前往，沒點酒，卻是叫上了一盤香腸和豬蹄。我不知道，是否德國人都好食豬肉，但其所烹肘子確是聞名天下的。吃過眉山的肉，可一直沒有嚐過德國的豬。一口下去，不覺盤中食物有何稀奇，倒是對這個盛產哲人的國家為何喜吃豬肉提起了興趣。週五的一街酒館簇擁滿座，舞台上駐場的老歌手，開心地玩弄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巴伐利亞樂器，小孩們席地圍坐，被可愛的古老戲法吸引。三米長的號角，不是西藏的喇嘛。白髮者鼓足了氣，低沉的聲音帶動著木桌上震動的玻璃瓶，膽小鬼艾迪居然沒有摀住耳朵，而是和鄰坐的女孩跳起舞來，歡樂極了——落日餘暉，暴雨將至，奇了怪，為何我會突然想起數月前那個暴食豬肉的夜。 廣坪路的菜場有南岸最貴的市價，轉眼，李二和他漂亮的妻子已在那裡賣了十年的豬肉。眼看女兒初中快要畢業，又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我曾為本地女校教員，每次買菜途經攤位，總要打聽幾番學校情況。早不上講台，又不願丟了身份，卻被人問到辦不了的尷尬事。於是，我決定暫時戒掉豬肉，躲一躲李二全家，可萬萬沒想到，十年光陰，就如此躲了八年，且與此同時，大口嚥下一塊豬肉的快感也如那葉遠行舊愛的小舟，不知不覺中與我愈來愈遠。毋庸置疑，川人好豬，鹵過的豬頭肉更是夏日里酒鬼們的一碟伴餐佳餚。二兩原度加一筷子鮮肉下肚，在濱江路有兩間門面的王大拍案而立，百般無聊的他羨慕極了李二的忙碌，發誓要做小城最美味的麵館——太好吃了，老派的粉末狀味精灑在綠色的小蔥和花生碎末上，居然，我一口氣吞掉了油膩膩的兩碗。直到今天，我都懷疑王大是賄賂了國營芽菜廠的人， 才讓那伙計偷走了最好的精料。奧爾罕·帕默克說伊斯坦布爾的故事在理髮店裡，以此類推，小城的故事自然應該在茶攤上，當然也在麵店裡。 “咋不干死狗*的小日本和美國佬？”、“我說就應該和他們正兒八經地干上一次仗。”王大剛燙了發的瘦妻子抹了抹油滑的嘴，掏出牛皮包裡的口紅，對，是大紅色的。 “狗*的鬼子。”女人不過三十出頭，我搞不清她為何對他國有如此大的仇恨。 “為啥子不打仗！”她吐了泡口水，塑料袋裡是十斤放過血的豬肉，案板上有隻蒼蠅。一個背著衝鋒槍的大兵一把抓住她的門牙，大汗淋漓地爬出女郎的血盆大口，他脫掉外套和早就濕透了的白背心，壯碩的塊狀肌肉佔據了銀幕的四分之三。女郎目不轉睛，早已忘了腆著肚子的王大已醉倒在身旁。 猜想陽光是在一小時前灌滿每一面窗的縫隙的，早起的蓋爾傻傻地站在自家後院的雜草堆裡，思索著如何能快速清理掉昨晚派對留下的五彩殘料。一抹愁緒寫在屋簷下她的臉上，消瘦的臉，眼角的紋理記錄著許多的過往。藍色的居家服，足蹬雨靴，轉眼間已拔除了幾株可愛植物旁的雜草。如果它們沒有毛茸茸的大尾巴，這三隻松鼠恐怕就不會如此走運能擁有自己的私人早餐架，它們啃食著食物，跳躍在花草之間，無心中塗鴉著一幅百葉窗外的畫。光把陰影投射在木色桌面，微風吹過，顫動著枝條。我躲在玻璃門內往後退，再抬首時，這些眼前的立體景色均已化成了一個個定格的矩形，靜態的影像隨著時間的流動，悄悄地發生著奇妙的變化。都明了，這是個習慣不挂擋亂來的時代，裝憨的司機有了資質，就愛戴紅花。熒光屏裡五光十色的時代新聞觸目驚心，滿臉的豬血旺。搞不清楚為啥，那麼多年，還是沒抗體，開始懷疑，免疫脫敏也是假。憤怒與傷懷依然在，思考變得更多，批判與武斷卻一點沒有少。這時，我開始擔心起你水邊的夢，是否會受到那浪潮的擊打，老船夫一槳下去，赤衣童子手舞足蹈。魚兒翻騰，紛紛躍出水面，危險的不是水里的鯊鱷，是那高聳入雲的群潮，一口一口，吞噬掉你的那身藍色衣裳。童子們嬉笑著，要給你套上那頂並不合身的面具，金光閃閃的，是他們搖晃在光屁股上的小尾巴。真想知道，他們是有多麼渴望你能和他們一個樣？ 這是去年感恩節輕鬆的午後，本打算聽著蒙克，愉快地去卡斯貝里吃頓火雞，卻被迪亞哥一把拽住，足足傾訴了二十分鐘尼古拉斯·馬杜羅政府的壞。這位來自委內瑞拉的鄰居，辛勤地工作賺錢，和妻子茜拉一起養育著三個子女，並能每月存下一些結餘，按時匯給老家的母親。眼前，他正在給我展示剛從哥倫比亞淘到的座椅皮套，花白的鬍鬚襯托著雙目的摯誠。茜拉招呼我進屋看看她烹製的豬排，真是不忍心在這個節日與她分享一則關於守門人縱慾的異聞。請相信我，你們絕不是那最糟的一條海岸線。已經不太記得那晚是否有月亮，忘不了的是在一曲銀河之下，迪亞哥與妻兒奔跑追逐的身影，那條昏暗路燈下僻靜的水泥路儼然已是這一家五口最美的兒童樂園。每個人都在尋找著人的生活，那逃離祖國的人群中，你和我一樣，只不過是那無數平凡中的平凡。 《兒童樂園》的最初構想是為兩台模擬合成器而作的純器樂專輯，但在寫作與製作的過程中，它卻悄然變了形，到最後成了一本偏向於歌的雜集。 既然是歌，就總得有人來唱。於是，我生了野心，欲邀請多位友人歌者來獻聲其中，演繹這些拼命也進不了卡拉OK廳的荒野情歌。可遺憾的是，其中多數的他們聽過小樣與試唱以後，都搖頭皺眉婉拒而去。這讓我始料未及，並陷入窘迫，眼前這一方樂園也就在去年初秋無奈擱淺了。 錄音雖不進行，但我依然堅持不停地為《兒童樂園》寫作。幸運的是，在每個週日的午後或黃昏，我都能為自己交出幾頁還算不差的草稿。這給人寬慰，也讓我提起了信心並再次開始了器樂與人聲試唱的錄製。 “你為什麼不自己來唱？” “本不是歌手，再加多年不唱，我看是整不成。” “這個無需顧慮，至少你的版本呈現是完全自然的。” 他是我最好的友人，也是我最尊敬的老師，但我依舊懷疑這是另外一種婉拒我邀約的方式。 “主要後半段，肯定不如你的力度，我氣息太保守。” 如上兩句留言，更肯定了我的對他猜測。 隨後的兩個月裡，我開始對人聲進行重新錄製，是的，我演唱了專輯裡幾乎所有的歌。而那另外的兩首由成都歌者袁田，和電子音樂家姚春暘完成，她們是我心中的鬥士，在此由衷感激。 《兒童樂園》包含了八部作品，分別為《非法戲院》、《艾迪布魯斯》、《老醉鬼》、《親愛的阿波普卡》、《星》、《第三十一封情書》、《蟲鬥組曲》(分上與下兩章)、《黑狗》。每部音樂分別對應我在過去一年裡寫作的一些詩歌、信件與雜文，而歌詞大多也摘於這些文本。 也感謝那些人與事，你們無疑才是這張專輯最美的緣起。 作詞與作曲：白水 製作：白水 鋼琴與吉他、模擬合成器、鼓機程序：白水 人聲：白水、姚春暘 (#3)、袁田 (#2, 4, 6, 10) 實地錄音：白水 (#5) 大提琴：卡羅萊納·特魯埃爾、娜塔莎·杰弗 小號：馬特 混音與母帶：凱文·卡拉法 藝術設計：袁田 封面圖片：佳汶 書法：鳥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