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说，真不知道你为啥要上去，你知道吗，其实去“上面”没有什么意义，听说“上面”已经完全被雪覆盖了，永远是冬天，在外面呆一小会儿就冷得掉耳朵。而且除了那趟地表专列和少得可怜的站点，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，你到底要去做啥呢？ 他说，也不一定要找啥吧，既然有这个机会就还是想回去看看。 她说，回？ 他说，对啊，我在成年之前都在地表生活的，所以还是有些怀念吧。 她说，哦哦，看不出来啊，你看着挺年轻的啊。 他说，你这个年纪应该是在下面出生的吧，为啥还要申请地表旅行啊？你也知道上面并不舒服。 她说，我这两年总做一个梦，白茫茫的，像是上面的景色，我也觉得奇怪，为什么会梦到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呢？医生检查说我电子脑有点故障，可能因为我去黑市配过零件的关系吧……清理了几次都没有完全清理掉，偶尔还是会梦到白茫茫的路口，刮着大风，还有些其他的东西，好像挺重要的东西，但很模糊。这种感觉很折磨我，无论如何都想去求证一下，至少也碰碰运气吧。 他说，那你运气真好，居然这么年轻就能申请到地表旅行的机会。我可是连续申请了二十年才成功的。 电梯员说，好了，两位幸运的朋友，把压力罩扣上，我们准备上升了。 他们都不再说话，她用电子眼开始看缓存好的电影。他没有那些义体设备，只好不时看看他那块古董电子表，啊，12岁生日的时候妈妈送他的电子表，据说里面的纽扣电池可以维持三十年。那应该很快就不能用了，也买不到纽扣电池了。 电梯打开的时候，已然在车站里了，他们根据指示办了一大堆手续，才上了地表专列。火车启动了，车上没什么人，但他俩坐在了同一排。窗外跟传说的差不多，就真是白茫茫的，几乎看不到楼房，更别说人了。天空也是灰灰的，还不如下面的模拟天空好看呢。她试图打开窗户摸摸外面的空气，被列车员从喇叭里阻止了：这位旅客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，请勿开窗。 她察觉到他的兴奋：张着嘴往窗外望来望去，一会儿站一会儿坐，一会儿搓手一会儿叹气。 她说，你还好吧？至于这么兴奋吗？ 他说，你不兴奋吗？你看外面，多美。 她说，我看了，很无聊，看三分钟就看够了，到处都差不多。可能只有解开我的谜题才能让我兴奋吧。 他说，我比较享受过程享受期待，现在甚至还有点不想太早到站呢。车上好像有喝的，你喝啥，我请你。 她说，那我想喝酒。她用电子眼看了看菜单，啊，其实没得选，酒的话就只有一种，叫“DONG”。冬？东？冻？ 他说，那我们来两杯这个DONG吧，现在我们就正在往东方走，那是我的家乡，东部的一个小镇，鱼米之乡，四季如春。 机器服务生送来了两杯乳白色的酒，有点像米酒，里面的白色悬浮物也很像窗外正下着的雪，喝起来度数不高，还有点花香，但却非常醉人，喝完之后她又睡着了。 这次她的梦里，白茫茫之中长出了一朵蔷薇。 到站之后他们在雪地里走了很久，其实可能就十公里吧，虽然已经准备了专业的鞋和衣服，但走在雪地里还是很吃力也很寒冷。 她说，这也太累太冷了！我再也不要来上面了！ 他说，我就说不用你陪我走回去吧。 她说，哪儿舍得让你一个中老年人自己冒险，万一死在外面，怕是连遗体都不好找咯。 他说，哈哈，死在雪里也很浪漫啊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啊，快到了，就在前面。 她说，这你都能看得出来？ 他说，能感觉得到，我小时候这里是一个路口，早上有早市，卖菜卖早点，晚上有宵夜和地摊，我经常在那边买包子和豆浆，放学还会在这边吃个面，那边还有买唱片，实体的那种，尽头那边还有个买鸟的，你见过鸟吗？我家以前养过一只。 她说，电影里见过啊，我小时候也买过电子鸟，可以连蓝牙播放音乐的那种。 他说，其实鸟不需要播放音乐，鸟本身就是音乐，飞翔也是种音乐，天空也是音乐……来吧，上楼。 她用改装过的腿轻松踹开了单元门，他们一起爬了六层楼，他掏出了钥匙，试着开了几次，终于成功。 地上是厚厚的灰尘，还有匆忙撤离留下的生活痕迹，桌上的水杯水壶，倒了的椅子，沙发上歪七扭八的靠垫……他呆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如何落脚。 她在屋里四处看了看说，哇，这就是地表时代的生活啊，果然跟电影里的一样啊。电视机，收音机，哇，皮沙发，木桌子，都是好东西啊。她四处翻看，冰箱里的食物已经腐烂又干枯，仿佛一碰就会粉碎。 他走到了曾属于他的房间，轻轻推开了门，他们走了进去。她说，我的天，这么多书，纸质书啊，拿到下面要发大财！诶，这是个笼子吗？里面这是个啥？ 他说，这就是我家那只鸟，我父亲买来给我的，撤离的时候太匆忙，忘记把它放生了，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这件事，其实这次来就是为了把它放生。 她说，但已经是一堆骨头了。 他说，哎，是啊，我尽力了，我来晚了。 说罢他拿起笼子走到阳台，打开窗户，也打开了鸟笼。鸟的骨头在笼子里也感受到了风，轻轻震动。 她说，我可以拿一些东西走吗？你这里不少好东西。 他说，你随便拿吧，谢谢你陪我一趟，不然我真的会很伤感。 她展开一个折叠包，把唱片，随身听，一些书，奖杯，照片，玩具……都统统往里放。 突然有阳光照了进来，雪停了，现在正是夕阳西下，他们不约而同在阳台欣赏起了太阳，他久违的阳光，她从未感受过的阳光，暖暖地晒在他们苍白的脸上，她深呼吸了一口，心想，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，真不错。她看到他脸颊上的绒毛也沐浴在光里，泛着金黄的光。 他身后也有个东西在微微发光。 她惊讶地问，那是什么？ 他也很惊讶，因为那是一丛蔷薇花，他家以前在阳台种过，但应该早就枯死了啊，刚才在阳台的时候也还没有，怎么突然就出现了。 她突然开心大笑起来，说，原来如此啊，原来是这个折返点在召唤我过来！ 他说，什么折返点？ 她说，太巧了今天，这样吧，我也送你一个小礼物，啊不，应该算是大礼物了。你先站到那个花哪儿去，快点，过会儿就没有这个福利了。 他站到了蔷薇花中，那是实实在在的感觉，花瓣娇嫩，叶子窸窣，小刺在轻轻触摸他的手。 她说，把手伸出来，带表的那一只，我早就发现你这手表了，刚好派上用场，我前阵子闲着无聊在黑市上加载了折返程序，哈哈，其实是贩子顺带送我的程序，想不到有生之年真的碰到了折返点。 她从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扯出一根数据线，捏了一会儿把缆芯插在了手表的电池盖里。她说，这样就完美了，得到一些来自那个年代的电流脉冲，折返时间会比较精准了，加上这个……还有那个……搞定，我要开始加载程序咯。 他刚想说点什么，突然觉得浑身过电，失去了知觉。 一个声音叫醒了他。“起来了宝贝，快洗脸刷牙去上学了，今天怎么赖床了啊”。 是妈妈，他的妈妈，他睁开眼睛看到妈妈熟悉的脸，怔怔地坐起身来。这几十年在地下的生活，竟然只是一场梦吗？ 他拎起鸟笼走到阳台，蔷薇还在密密地开着，他打开窗户，空气真好啊，阳光明媚，冬天已经快要结束了，远山的积雪都在融化。 他打开鸟笼，小鸟飞了出去，在天空唱着歌。新的一天开始了。 很多年后，他在北方的城市碰到了她，人群之中，她神秘地微笑着，仿佛早已知道一切将如何来到，但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。 秦昊 2022年11月13日